要命的誤解(醫學人文)

文章發表:2023/05/24

樊榮

壹、嚇人的來電

人到中年,最害怕接到四種電話—老人來電說生病、老婆來電說買包、老闆來電說返工,老師來電說「神獸」。


在醫療機構負責醫患關係的我,多年來練就的應急能力已經自認夠強。但一天清早在自駕趕往法院出庭的路上,一個來自「神獸」幼稚園老師的突然來電,還是令我嚇出了一身冷汗。因為前不久,已是大班的「神獸」匪夷所思地在幼稚園上演了一次一瀉千里,老師焦急地挨個撥通家人電話要求立即送條新褲子來園。接電話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。可這剛過去沒多久啊!該不會是又……。


一腳剎車,打方向盤,靠邊停車,打開「雙閃」,深深運了一口氣,心裡默念了一句祈禱,接通了老師的電話……


「是××爸爸吧?」


「是的,老師您好!抱歉,是孩子又惹事了嗎?」良好的態度總是首要的。畢竟先道歉,「伸手不打笑臉人」。


「不是的,是我想找您幫忙。因為之前了解到您是在醫院工作,您是醫生嗎?」


「對,我是醫生,但目前在做管理工作。有什麼可以幫到您的嗎?」我當時心想,只要不是熊孩子闖禍,幫點忙對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。而且正好可以彌補一下上次闖禍帶來的歉意,並且是老師求我幫忙。雖然只是透過電話聽筒,但還是調整了一下,正襟危坐,以顯示出身分地位的悄然變化。


「哦,那太好了!確實我的私事是想找您幫忙。我患甲亢有些年頭了,之前一直用碘131治療。但最近總覺得眼睛不舒服,就去××醫院看醫生,那裡的眼科很出名。可是醫生看過之後直接告訴我,我得了絕症,並且可能時日無多了。我從醫院回來後,一宿沒合眼……這對我來說太意外了。我剛55歲,想著帶了一輩子小孩子,終於能退休了,結果卻查出來得了絕症。我實在是無法接受……但想了一晚,我也終於放下了……身後事都已經和老公交代好了。但在離開之前……我還有些事想去做,有些地方想去看看,有些人想去見見……卻不知我這種情況還能撐多久,是否允許做這些事。昨天的醫生是專家,門診患者特別多,幾句話就把我們打發了,就叫下一個患者進來,根本沒有時間詳細問。所以就想請您幫我問一下您醫院的眼科醫生,就我這種情況還能活多久。我好安排這段時間能做些什麼。」在說這番話的時候,聽筒裡出乎意料的鎮定聲音中,難免會夾雜著微弱的抽泣聲。可以聽得出來,這件事確實是一個晴天霹靂,但她一定是用了很長的時間做了深入的心理建設。這種強壓下的鎮定自若,即使不是面對面,也能夠感受到那種情緒的壓抑。這時候一種對她的敬佩感油然而生。


「老師,聽到這消息確實太讓人意外和難過了。我都不知該說什麼了。也許沒有您想像的那麼糟,畢竟現在醫學發展進步很快,很多病都還有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法。您要不先給我說說具體得了什麼病。我給您問問我們醫院的眼科專家。」醫學是一門傳遞「信、望、愛」(faith, hope, love)的學問。作為醫生,總是願意或習慣於盡可能多給患者一點希望。


「嗯,您其實不用安慰我了。昨天醫生說的簡單,但意思我都明白。確實剛開始難以接受,但過了一夜,現在已經想通了。所以才會現在給您打這個電話。醫生當然會全力治,這我相信。但作為患者,只是希望醫生能給她說實話,尤其作為臨終的患者,這樣她才能夠有時間完成心中那些未完成的夙願。這樣在彌留之際,別留遺憾。」確實,從醫生的角度而言,她說的都是對的。患者能夠坦然面對疾病和生死,是醫生所期望看到的。只有這樣,醫生才能夠坦誠相告,才能設立共同的目標。以往的所謂「保護性醫療」,醫生與家屬一起合作向患者隱瞞,患者至死都被蒙在鼓裡。患者為了求生而積極救治,結果刀口越開越大,身上的管子越來越多,旁邊的機器越來越轟鳴,可意識卻越來越模糊,想做的事也一件沒做。這種痛苦有時根本就不是保護。


「您說的也對。但畢竟那只是一家之言。醫學這個學科,有些醫生覺得看不到希望的,其他醫生也未必都不敢嘗試。您還是先告訴我,具體是什麼疾病,目前是什麼情況吧!」雖然心裡認可她的觀點,但口中還是不願徹底熄滅希望。畢竟,對醫生而言,患者有很多,一個走了還會有新的,但對於患者而言,生命只有一次,離開之後就無法回頭了。醫生這個職業,是個註定最終會失敗的職業。醫生能做的,只是挽回能挽回的,延緩能延緩的,但與死神的博弈只可能有短暫的勝利,而註定是悲劇的結局。此時彷彿她就是我的患者。而我,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......


全文刊登於月旦醫事法報告,第72期:在疫情風暴下重建保險制度之原則與定位  訂閱優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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